美魔女時尚天地

中國時報【⊙洎蘇】童年的故鄉是紙上文字的一方水土，卻是記憶的原鄉。成年的故鄉則是赤足奔跑的一方天地，是情感的信仰。中年呢？在拼湊漸顯的圖片裡，彷彿依稀可見。我們都回不去了，記憶裡逝去的故鄉，比起地圖裡消失的故鄉更讓人悲嘆。童年的故鄉圈限在戶口名簿上的本籍欄位裡，小小的方格演化無限的想像空間。還未識之無，父親便手指「江蘇銅山」四字，口頌筆順，成了原始的家鄉意象。攤開地圖，就在全國沿海省份的中心城市──「徐州」的鄰邊，父親如是說；慈祥的爺爺既是地主也是校長，家中有著一望無際的農田與牧地；生活優渥，豢養馬匹無數，最最神氣的回憶莫過父親騎著村內唯一的自行車在街坊穿走，每每引來村童追跑，路人圍觀。當時年幼懵懂，一直無法明白騎自行車怎麼會比騎馬來的風光招搖！？故鄉的意象長大就學後，如父親所願，我們開始或編織，或聯想一個個文采燦然的家鄉歷史掌故。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定都於此，與美人虞姬留下戀歌無數。南朝劉宋武帝曾在彭城（銅山），留下「戲馬台南金絡頭」的佳話；「有仙則名，有龍則靈」劉禹錫也榮登同鄉之列。最愛的東坡居士曾任徐州知州，留下〈放鶴亭記〉、〈永遇樂〉等無數佳作，明月如霜，好風如水，清景無限就是美麗家鄉的描摹。歷史課堂上，自己則變身為熱血保鄉的愛國青年，在「徐州會戰」裡浴血拚戰、奮勇退敵。若說鄉情是厚牆密室，那鄉音就是唯一密碼，透過它得以穿牆越室，磁吸著飽經磨難的遊子相濡以沫；鄉音聽來並不濃濁，微微上揚的尾音聽來格外輕婉；語調非比北方的烈烈豪邁，亦不若南方的呢噥難懂，年幼的我約略可以懂得。逢年過節，父親與小同鄉們總期約在長輩家中，繙＆a鄉的吃食，啥鍋?子，蔥燒蒔魚……等，佐以陳紹高梁，趁著酒濃眼餳，滔滔說起遙遠的記憶，「想起當年啊……」對話總是如此開始；或聲調昂揚、或涕泗低訴的對話裡，故鄉的蓮藕總是粗如胳臂，清香甜脆；無緣的風雞總是吮指回味，甜鹹絕配；一切聽到的吃食似乎永遠勝過眼前的佳餚，引人遐想口水直流。而所有的愁苦，最終總在麻將方桌上四手搓磨、得到最圓滿的慰藉。待年歲漸長，慢慢積累了自己的記憶與情感，故鄉的意象卻漸漸抽換成童年地著的眷村。左營海軍眷區曾是全台最大的軍眷社區，其中又以果貿三村戶數為最。偌大的村子北倚龜山，南臨柴山，縱貫鐵道、左營舊城為界，二千餘戶的眷舍筆直排列。家家以灰瓦紅磚為房，鐵絲白泥為牆。狹窄細長的巷弄在大家齊心妝扮下，紅花綠樹，錯雜籬邊，蔭濃的巷弄，晨昏裡常透著淡淡七里花香。兒時的記趣在萬物欠豐的記憶裡，獨不缺志趣相投的玩伴，相約的遊戲亦不斷推陳出新，以季節、年齡分別進行。成群的孩子總以家門前的黑色電線桿為中心，玩著跳高、跳房；或踢罐筒、捉迷藏，年紀稍長的則是彈珠、紙牌或橡皮筋；以橡皮筋為例，20公分見方的小方格，型式各異，糾結成鬮的橡皮筋隨作莊的玩伴在方格內任意穢鞢A我們則在幾步幅遠處瞄射，以左右手之食指與姆指勾射；沒射中的橡皮筋便歸莊主所有，若將結鬮射出圈外，便可以反客為主當上莊主。所以常見玩伴們相互叫陣，劃方格，作莊主，就地坐收起源源不斷射來的橡皮筋。打彈珠大抵如此，只是玩法更多。漂亮的玻璃彈珠花色各異，大又圓的西瓜彈珠為王，其餘還可細分為楊桃、汽水、醬油彈珠等。我手巧技高，常將贏來的彈珠存在奶粉罐裡，成了年少炫富的財貨。到了高年級，棒球、躲避球是必修課目，賽事無時無處不在舉行。但最具聲光喧鬧的畫面莫若年節的炮仗了；大家早已約定成俗，在小年夜的夜晚分列在十公尺見方的廣場左右，有的頭戴膠盔或布巾包頭，手拿畚箕或圓鍬，畚箕用來遮擋鞭炮，圓鍬則用來強壓防爆；沖天炮如弩箭，架在細竹弩身上，準狠地射向前方；大龍炮如暴雷，點燃細長的引信，算準時間，迅速拋向對方，威嚇效果十足。當晚，漫天拋撒的水鴛鴦、大龍炮，八方呼嘯的沖天炮，頭上腳下，左閃右跳，好不熱鬧。驚聲尖笑的我們不時冒煙突火，直到有人丟出電光炮，銀燦燦的火花照亮整個廣場，嘶、嘶、嘶……的燃燒聲，讓在場所有玩伴瞠目咋舌，百般糾結，最後如春雷爆響，轟地一聲，家裡的木條窗都顫振作響，大家才一哄而散。失怙的鄉愁清平的歲月輕輕溜過，總天真地認為在大人呵護、同伴相助下，就此平安無慮地長大，直到眷村改建的狂潮驟至。老舊眷村因改建，原占地廣大、戶戶相連、黑瓦竹筋白泥牆的平房被怪手徹底地推倒、鏟除，兩千餘戶的眷村瞬間灰飛煙滅，連一點點的家鄉意象都未及留下。連棟拔地而起的國宅大樓轉瞬取而代之，往昔蔭濃的綠樹香花不復得見，敦厚樸實的情味亦隱然不見，連熟悉的在地小吃也變得淡而無味，穿走其中，竟有身是異客的錯覺。而步入職場，舟車徵逐，南來北往，處處隨人，生活與眷村漸行漸遠；而村裡遲暮近乎沉悶的生活與社會漸漸脫節。奔波雖換得衣食，但職場總有跌宕沉浮，常使人筋疲力竭，虛脫耗盡，亟於尋得身心安頓的故鄉而不可得。每每於睡夢中囈語不止，而夢的盡頭常見我孤身沾帶著七里花香，在那綠樹蔭濃的長巷裡幽幽踱步，漫無目的。近年世事演變，籍貫竟也隱晦難明，幾經塗改，本籍欄位現已登錄為「高雄市」，原根植深處的「銅山」記憶就此連根拔起，被迫投身在「失根流民」的行伍裡，噤聲無語。達達的馬啼聲真的是個美麗的誤會？是歸人，還是個過客？我開始迷惑。失怙的鄉愁離枝依依，焦急的我在父親曾騎著自行車輾過的黃土地上尋求溫存，以求慰藉，哪怕是星火般的光熱；再聞鄉音時，心情激動難平，泛著畦A「想起當年啊……」的往事隱現於前。蔥燒蒔魚、啥鍋?子臨到嘴邊，卻怯於入口，是否仍為當年父親魂牽夢繫的滋味，已不及告知；憐他隱忍多年思鄉情重，未及如願而抱憾歸天；爺爺奶奶亦因動盪流放，埋骨他鄉。面對當年留於內地的叔伯相視無語，分離已過一甲子的親情，現在僅能依靠血緣維繫，這星火終未成燎原之勢。情感的慰藉在故鄉認同上，常有錯把他鄉認作故鄉的徬徨與迷惘；在情感皈依上，更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背叛與悲嘆。多年因差旅倥傯各內地機場，偶遇鄉朋的機率高的驚人，故鄉的界限愈形模糊了。但我仍在記憶的長巷裡踽踽獨行，正如當年孩童時，手提燈籠在闇黑的長巷裡摸索慢行，感覺總走不到盡頭。思省多年，漸漸悟得，原來記憶也不完全真實，可能亦有浮誇之嫌；在現實生活中，常因不可得或傷逝的撩撥，失真便在所難免了。但故鄉總是一個回味無窮的地方，物資也章憧F，但歡笑總未斷絕；現實也章H願，但興味從未短缺。我們總是將自己丟失殆盡的情感與記憶，固執地寄存在那個渺遠卻熟悉的地方，自我慰藉。這一刻我方才明白，為何父親口中的蓮藕與風雞是那樣的餘味無窮。因戀慕的早已不是真實的感官享受，而是蘊藉心中的塊壘。更不是惜戀傷逝的青春，而是重溫童真的單純與感動。童年的故鄉是紙上文字的一方水土，卻是記憶的原鄉。成年的故鄉則是赤足奔跑的一方天地，是情感的信仰。中年呢？在拼湊漸顯的圖片裡，彷彿依稀可見。或傍璁鼽拑n載的只是地理名稱，但時代演化也好，境隨事遷也罷，它仍在那裡。但盼求的故鄉依附於人、烘托於事、寄情於物，超過藩籬，穿越時空，成為情感所寄、靈魂栖居的桃花源。彭城雲龍山雖有東坡佳作，高雄柴山卻存留有我的呼吸與指爪；蔥燒蒔魚、啥鍋?子的咀嚼是對父親的追思與想望，但現時入口吃食卻攙伴了在地的人事情物與辛酸甘苦。於此，王鼎鈞老師的體悟最是精妙，「所有的故鄉都是從異鄉而來，故鄉是先祖流浪的最後一站」。我……願是個歸人，而不是過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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